一念黄花{散文)
作者:杜红军
那年到西边的一个县去,一路单调的黄土原颇让人无聊,阳光划破蓝灰的天空,穿刺进田野的土壤中,那种干涸让人不住下意识地做出抿嘴的动作。一路偶遇的骡车是最拥挤的交通工具,戴石头墨镜的老头把长鞭竖插在车辕头,晃来晃去的鞭绳还是让骡马惊惧,动辄便奋力地迈着老蹄。车厢是一群妇女,年龄有老有少,少的乌梢辫上裹着花围巾,老的却都戴着顶白帽壳,让人疑心到了甘肃地域。
忽然老头一声戾骂,骡马惊跑起来,浮土顿时飞扬,弥漫在天地中,待老头走远,尘土许久才纷纷洒落。落在田野的,还了本色;落在道上的,还是尘土;落在土埝畔,却似乎少了疯狂,定睛看时,原来那缠绕着黄土原的埝畔,被一行青葱的绿点缀着,样子与我们家的兰毫无二致。也就闲叨了一句,你们咋把兰都载在了埝畔?朋友噗嗤一笑,哪里是兰,是真金。我顾不上尴尬,心说这名字够矜贵。
真金让我惦记了好多年,再踏上这些黄土原,原峁形致并没多少变化,但颜色明显有了改观,原上点缀的绿色较我的记忆多了亮堂,许多背阴的地方都有了葳蕤的势头。这一对比,让我记忆底片更加灰黄。真金还在,比原来多了许多,在很多地处竟然场面更大,那种兰的气质簇拥在一起,把雨后的鲜嫩凸显得淋漓尽致。
再提当年的话题,种这么多真金干什么?
老朋友毕竟老了,恍然一笑才知我多少年还未释疑,赶紧解释,我们叫真金,其实就是金针,就是你们说的黄花,黄花你咋能没吃过,我们这黄花已成了致富产业,家家有闲地都会载几窝,沟沟埝埝能卖点钱谁还让闲着?
这谜面,让我有点无地自容,这本来稀松平常的东西,却让我承受那么多年的悬吊,不过也难怪,在我们的城我从没见过人栽种。
既是黄花,那就是让人垂涎的上品。辞家竟有些日子了,想起临行母亲那碗馄饨,待我吃完几乎有了不欲出行的念头。馄饨,是说我们那个城特有的馄饨,与天南地北的馄饨并无苟同之处。我们那个小城古承文风,衣食住行颇有儒家意味,特别是小吃,我曾经扳指头算过,独一无二的不下数十种,在那些小吃中,馄饨是头一号。馄饨约莫指头蛋大小,一寸见方的面片,包进丁点白萝卜馅,在母亲的两手间一折一绕,一个微雕的玉面罗汉便蹲踞在面前,下锅煮熟盛放细瓷碗里,再浇大半碗菜汤,端起来边吃边品,母亲喜欢看我吃这费尽周折的吃食。这碗菜汤,有韭菜白菜海带白豆腐,还有油炸豆腐丝与猪肉臊子,绝不能少了的是木耳与黄花。家家做法雷同,但味道却绝无雷同,这种特质,让炫耀成了毫不为过的礼仪,我家吃馄饨啦----这毫不做作的宣扬不仅不会招致非议,相反却会让四邻街坊急于分享这个家庭刚刚发生的喜庆之事!吃馄饨的人,味道越淳越不会囫囵吞枣,见谁一小片一小块一小撮夹着筷子,这一定是碗上乘的馄饨。比如母亲做馄饨,我从不计碗数,但我吃得必是小心翼翼,我还习惯馄饨吃完臊子吃完偏把一小段黄花留在最后咀嚼。最后的黄花,在汤里煮过泡过,有似烂非烂的质地,牙齿轻轻切向那绿中见黄的黄花,柔韧的筋道消失殆尽,其实才到筋骨,卡在那细微的一点空间稍作停顿,再重力切碎,微微一声咔嚓,一切的惬意都被这清脆的声响点化成绿色的陶醉,略略浮出来的青涩味,让人疑是回归到春寒料峭的初春。
哪,初春,我一直以为黄花是初春的绿。因了这个缘故,也就几乎从未重视过“黄”这个隆重的字眼排在名称的首位。在后来过渭河滩涂时候,才领略黄花名副其实的称谓。
那个季节往往夹杂着洪水,洪水失势之处遍布泥滩,泥滩蔓延入侵到一片田地,田地中半人高的植物俨然抵抗了这非法入侵的绿的壁垒。车子靠近后,才发现比洪水和滩涂更威赫的阵势,是那片田地的植物。葱茏万顷的绿,齐整整铺排到视野尽头,在绿的顶端,飞翔着一只只蝴蝶,一色的黄,像阳光一样,借着风势翩翩起舞愈走还留。车子逼近,黄花!我脱口叫起来,我那时其实只是因着颜色直接命名,可邻座的人顺着就解读起来,说这洪水来的真不是时候,这么好的金针水一泡,也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我已经不用担心暴露我的无知,这与母亲馄饨里的黄花着实不一样,馄饨里的黄花一根根似黄还绿直如青虫,而这黄花,张开几片鸭嘴,根本没有柱状的意味。问邻座,这花开这么好咋卖不上钱?邻座一哂笑,以为我没吃过黄花:黄花不能开,一开就不能蒸不能晒,一晒就成烂菜叶了,一文不值。邻座很好事,一边撇嘴一边继续说,这麦收之后本来是摘黄花的季节,天越晒越好,这近万亩黄花是这里人一年的指望。往年这时候,顶着盛夏的日头,一群群妇女穿好衣服戴起草帽包好头巾裹上裤脚围上包袱,趁着热,一枚枚黄花掐下来塞进包袱,一片花海掐完才能歇息。邻座说着说着凝重起来,这可是要命的事,要是包不严实好,说不定就中毒了,年年都有防护不好送了命的!
黄花这么危险?我突然感觉,花海的女人们,与其说是在与花媲美,倒不如是在历经一场战争,这种阵势,我陡忆起那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战地黄花分外香”。这句我刚上学的年龄便熟读的溢美字眼,源于我们家的天花板上糊的报纸,父亲为防护老屋顶棚掉下来的土疙瘩和老鼠,弄来一大捆旧报纸裱糊,躺在我们家大炕仰头便能读到这壮美的句子,读到兴致,老鼠往往也来助兴,在报纸的另一面,咚咚咚咚,擂得满屋旌旗战鼓的声势。后来随着年龄,才品读出这句诗字眼里战火纷飞的硝烟味道。那一次的车途,那一瞬的花海,让我明白,郁郁黄花背后,尽皆是硝烟弥漫的苦辛。
后来去那个县的机会多了,终于在埝畔上看见了盛开的黄花,开了花的黄花,让我不由自主搜寻“战地黄花分外香”的硝烟意味,再后,就猜度为啥没能在开花之前采摘,毕竟那累年干旱的黄土原没有洪水。原因很简单,随便打听村子人都会说,几天的雨根本没法进地,不摘就不摘,反正谁也不能把钱都揽到自己笸篮里吧。
那些天,天气毕竟是盛夏,空落落的街巷并无一人,许多人家门前都铺着木板,或者木板状的废旧报纸,炽烈的阳光把报纸上的黄花晒的翻来覆去奄奄一息,水分一丝一丝蒸发掉,绿和黄的青涩在烈日之下,迟早把这美丽的 容颜晒得人老珠黄皱纹遍布,腰身蜷弯成一枚煮熟的虾,才见有老妇出来收罗。我看着老妇那佝偻如黄花一样的腰,还在怔怔酸楚间,老妇又端了一个笸篮出来,铺好报纸,弯下腰,把笸篮里滚滚发烫的黄花取出一枚,确认位置摆在报纸上,再取一枚再摆上去,直到报纸上整整齐齐排满直挺挺的黄花,她似乎才想起腰还佝偻着。
我又问了句发傻的话,这黄花还要煮?老妇头也不抬回声,不煮还叫真金!几天后返程,又一次听到真金这个词,是在路边的菜摊,一农妇蹲在墙边,身前堆着一堆品相极佳的黄花,索性捎带一些回去,让农妇拿塑料袋装两斤,农妇看着装差不多了,就吊着杆秤,杆秤有些低垂,农妇从地上捏几个搭上去,再吊还是低,又捏两三颗,还是低,又捏了一两颗,说够斤两了,我笑笑说还低呢,农妇一阵紧张,微微涨红了脸说,可不敢再搭了,这是真金!
真金,这个奇特的称谓,让我在那杆秤上体味到了分量,那种分量,像那秤砣,坠在那女人的心上,比真金贵比真金沉。后来再过渭河滩,看满滩涂几乎再无人种植黄花了,我自然少了一些隐忧,我实在害怕那震撼无比的硝烟味。
有次碰到一个当地人,我直接说出我的猜度,可那人断然否定了我说,谁嫌危险还不挣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