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连(散文)
吕焕刚
五岁那年,在四月,我第一次有清晰记忆地吃草莓。每咬一口,水红的果肉滴汁,都有芝麻粒似的“咯吱”爆浆。一大蒲包,放在家门口的小饭桌上,没人管,姊妹们围一圈,满嘴鲜红大声说笑着吃。
草莓是高个子谢叔带来的,他是父母的朋友,是父亲被打成“叛徒”也敢与我们家往来的人,他家住二师七团一营五连。五连在团部的东北方向,约两里路。有幸与母亲去谢叔家一次,他家房后就是望不到边的果园,一开窗,苹果树胳膊就探进屋里,还挂了几颗玻璃弹子大小的青疙瘩。我艳羡得很,原来五连的人在家里,手一伸就能吃到苹果啊。
五连还有奶牛,我没见过,只看过送牛奶的人。那人头戴蓝色的三块瓦棉帽,淌清鼻涕,呼着一大团白热气,像来来回回吹吸一个泡泡糖。他骑一辆二八杠的大自行车,大杠底下和后座上挂着帆布兜兜,里面放了盐水瓶装的牛奶,透明纯白地“咣当”着,在老团部的三十六栋房间穿梭。我知道享用牛奶的人有老红军,一个和善的老奶奶。她家有手枪,孩子玩枪走火,打中了自己的爸,不幸身亡。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和平年代,诶......有国家枪摆在商店里卖,是怎么管住蒙童和莽汉的?是自由还是放纵?是自律还是奴性?是躺平还是动态清零?自由选择就要承担起自由的任何结果。
红军奶奶家菜园里有枣子树,我们去偷吃,她看见了,还拿竹竿来帮着打枣。
那时我还没喝过牛奶,向往那是个很高级的东西。那些花牛在五连的果园里甩着尾巴,悠闲地散步和吃草,生产着草莓味、苹果味、红枣味的牛奶。
有一年初秋的下午,二哥带我们去五连。几里路长的苹果园已经败园,谁都可以自由出入。我们找苹果,偶尔能发现高挑枝头的小苹果,在风里一摇一晃,打下来,也只是些发育不良的生蛋蛋。苹果树下套种着一行一行山芋,藤蔓七大姑八大姨地扯不清,绊腿绊脚。我们发现沟垄里有苹果,除了烂苹果,也有又大又红的好苹果。苹果熟透了,是会自然离枝的。新疆有绵延几百里的果子沟,野苹果花开花谢,自生自落,无人问津,常年累积,树下竟然形成很厚的苹果泥,多可惜啊。五连摘苹果的人也许只顾抬头望天,忘了牛顿的自由落体定律。我们一垄一垄惊喜地找,像赶着一沟看不见的鱼,最终被我们聚集捉拿。
天快黑时,我们过了木桥,过了打靶山,走田埂小路,到后排河树林里,找到那颗大乌桕树,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五连有一种巴梨,上细下粗的葫芦体,皮上有细密的麻雀斑,放棉花胎里捂几天,发黄,面了,甜掉牙呵。巴梨原产于英国,适宜在砂土地上生长,能在黄海盐碱滩上安家也许是个意外,可能是当年知青们敢想敢做,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使之,又恰好被我们赶上了巴梨树的青壮年,幸运遇之,饱了口福。后来再也没见过它。
五连还有桃子、梨子、葡萄、柿子、枣子、核桃、蟠桃、棠梨、无花果、赖葡萄......我成年之前对水果的认知和体验都来至于五连,一个鲜花盛开、果香芬芳的村庄。
七团冠以果业的连在五营,之前听过,从没去过。后来每年从城里回农场去一次,黄海农场(兵团时期,原二师七团八团合并为一个农场,但许多人还是习惯称分场大队为连队。)在果业连建了灵堂,安放那些回不了老家的人。父亲是生死都不能由己的人,骨灰也放在那里,母亲去世,我们把二老合葬,入土为安。每年清明前回去祭扫,正值大地仲春,麦苗墨绿,蜜蜂忙碌,雀子飞鸣,阳光响亮。蝴蝶飞上飞下,急急忙忙,一刻不停,好像丢了什么。问花问草问天地,我是谁?谁是我?还是也在寻找走失的亲人?灵堂周围菜花黄、桃花红、梨花白......繁闹与冷寂,生发与死亡在这个季节矛盾又和顺地研磨融冶,幻化出的氛围浓酽的让人恍惚了前世今生,痴傻地阴阳模糊、生死对话。
草木一岁一荣发,人埋进土里却再也长不出来。
芒果是我最早知道和神往的热带水果。外国友人送毛主席芒果,领袖转送给工人,人们在全国各地掀起了游行迎芒果热,还制成了像章,上面是主席头像,下边一盘芒果,金光四射。在见到真芒果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金色的,像金元宝。第二年春节前下很大的雪,传了二哥、三哥才到我的老棉袄太脏,母亲用菜刀刮了洗,在太阳底下晒,我就没了棉衣穿,裹了被子倚在家门口,看小伙伴们在雪地里结对哄闹打仗,在一溜排教室北面的阴凉结冰地滑溜摔爬......我只能蹲着晒太阳,盼我的棉袄晒干,也盯着那枚像章,想象芒果的滋味,在它的万丈光芒下晒......若干年后,在厦门的鼓浪屿,大榕树拨弄着气根的琴弦,海风传响着绿岛小夜曲,我徜徉在椰子树的长影中,摇啊摇,飘啊飘,遍尝了芒果、木瓜、山竹、释迦果、莲雾、杨桃......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羞耻于自己的口舌之欲,甚至怀疑是品质上的缺陷,也或者用生于饥馑之年,先天不足后天补为自己平衡和开脱。其实人最早是通过味觉认知世界,不断吃才成长提升了品位和境界。我是否还在受着万事上纲上线的阴损,把自虐当着自醒,余毒未尽,大脑已被体制化?
人之初,性本馋,谁不是用嘴巴欢喜与否地一口一口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
做了老师后,我带一个班,从初一到初三,年年带学生去春游,初二我们去的是五连。
我宣布了春游消息后,学生们山呼万岁,各自回去准备。我向场部的潘姓宣传干事借了照相机,海鸥牌的,用120黑白胶卷,挎在脖子上,用手端在胸前,取景框宽大、清晰。晚上,我在宿舍里正刻苦研习,听到敲门声,几个女生不知从哪里借了一架135的相机,跑来请教,把我闹了个大尴尬。
我也就是个高中刚毕业远门都没出过的土包子呵。
农场的土地阔大无边,沟渠纵横,埂上有林木,林木把田地规划成册,像一本本摊开的伟大书籍。麦苗成片,野花星闪,油菜花两里接着两里,汪洋恣肆,无法无天,好像要把天空都燃烧成金黄。田埂狭窄,只能单人前行,我班学生就拉伸成长长的接龙,在金黄色的海洋里形成一支前进的船队。
春风劲吹,阳光热烈而充足,大地上所有生命汹涌而来,一切都肆意烂漫,青春正红火。
在五连的桃花园里,我们搞了许多活动,拍了许多照片,都忘情的回归了自我。离开时,我跑前跑后,像草原上尽职的牧羊犬,生怕丢了一个。有三个女生磨磨叽叽地落在后面,惹我生气,再一回头,发现那三人竟然溜到旁边的梨园里了。原来三个女生友好,想拍张合影,又怕其她同学攀比,胶卷金贵啊!我把最后一张胶片给她们拍了。近景,麦苗青葱茂盛,漫上膝盖,背景几树梨花压虬枝,虽是黑白,却也看得枝头白灿灿的繁盛,天空隐约有白云。中景,略仰角,三个女生挺拔,两个冲我笑,一个微笑侧面望远方世界......
那年那月那日,五连百亩繁花正燃,暖阳高照,春风浩荡,学生们年少初绽,在花下追逐嬉闹,笑声一咕噜一咕噜地在花海里冒泡。我也正青春烂漫,热情好事,为她们编织一个一个花事情节。
少年就是用来蓬勃和放肆的,青春就是要喧嚣和挥霍。
在五连,一切都盛开的时候,我们恰好来到遇见,不迟也不早,按下快门,互为见证了一段青春少年时光。
前几年,有个女生向我报告,她退休了。我一激愣地回应,我还没退休呢,你们怎么就老了?其实,我教书时,那些学生也就比我小几岁,许多就是同学的弟妹,加之女比男早退十年......最美丽的女人花也是最容易凋谢,一茬自有一茬放光华。
我的同学,还有那些我教过的学生都赶着趟地往老年走,惊讶着头发白了,牙齿掉了,力不从心了。我却想激流逆袭,走进健身房,计算着碳水和蛋白质的份量,合理分配肌群训练,有氧无氧地运动,企图塑造健美体魄,打造金刚不老之身。还在用文字不断地往回走,一路捡拾丢掉的许多宝贝,去过自己的少年和童年。
作者简介:
吕焕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做过教师、工人、编辑。已发表诗歌、散文、新闻等稿件数千篇,多次获全国散文大赛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