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宛往事(散文)
相宛
故乡陇川,在记忆中,是缅桂花香味的。
曾有一年,堂妹用班车给我捎来一袋缅桂花,是土司衙门院里的那一株掉落的。我挑了几朵夹在书页之间,时间将花风干,消减了容颜,也黯淡了颜色,唯有淡淡的缅桂香气还留存在纸页中。不知那日堂妹所捡拾到的缅桂是如何貌美,让她相隔百里也要捎与我。再展开书页时,我隐约还能嗅到来自故园的花香,飘忽幽渺,温暖如光。
此后想起故乡,便是那几朵缅桂花的模样。徐徐在我清淡的想象里晕染开,慢慢变得莹润起来,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亦如同置身在了陇川的山色与花容里。
世事沧桑,日月更替,陇川这一块神奇的土地,是自明代以来各族人民保疆护土,历代英雄甘洒热血,将保家卫国之歌唱响寰宇的边陲之地,上演了许许多多的动人故事。破碎的时光里,鲜活的历史踏着岁月尘封下的边陲悲歌而来,每每此时,我的心中一阵恸痛,家族故事由一本泛黄的家谱跃之而出,深深占据着我的心胸。
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缅酋莽应里勾结叛贼岳凤发动内侵,袭破干崖(今盈江)进入姚关(今施甸姚关)。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正月,缅军10万象兵一路“寇勐淋(今镇安)、焚施甸(今施甸)、攻顺宁(今凤庆)”,沿边各族人民蒙遭浩劫,明军指挥吴继勋、千户杨雄垣、百户徐应彩战死,滇西告急。云南地方当局采取紧急行动,镇守云南总兵官沐昌柞从昆明移驻洱海,巡抚都御史刘世曾也移驻楚雄,调动数万军队,命令参政赵睿驻蒙化(今大理南部)、副使胡心得驻腾冲、金事杨际熙驻永昌(今保山)、陆通霄驻赵州(今凤仪),与监军副使付宠江、忻督参将胡大宾等分道出击,对付缅军入侵。同时,明神宗朱翊钧准云南巡抚刘世曾、巡按董裕请诏,移武寻参将邓子龙为永昌参将、南坐营中军刘綎为腾越游击,领兵入滇,驰援云南,讨伐岳凤,平叛抗缅。
同年五月,邓子龙率军到达永昌(今保山),在姚关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收复施甸,然后挥师西进,攻打镇安、龙陵、芒市一线的入侵之敌,经镇安之战,双方战死达5000余人,缅军溃不成军,邓子龙一路追赶,直至将缅军逐出国门。次年二月,西路刘綎率军从永昌出发,翻越高黎贡山攻打腾冲之外敌,收复腾冲。此时,叛贼岳凤得知投缅的南甸土司刀落参等70多人被明军生擒问斩,他知明军人多势众,于是派遣自己的侄子岳亨赴刘綎大营商谈投降一事。十一月,邓子龙攀枝花大捷,刘綎的军队长驱直入逼近陇川境,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岳凤知大势已去,为表诚意,遣妻携幼子前往请降。刘綎以送岳凤妻子回陇川为由,派兵直趋陇川以东的沙木笼山,占领险要之处,大军于十二月进抵陇川。岳凤知已无法逃脱,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正月到刘綎军中投降。刘綎乘胜追击,平芒莫(今缅甸八莫)直逼阿瓦(今缅甸曼德勒),踌躇满志准备彻底捣毁东吁老巢之时,云南巡抚刘世曾向朝廷禀报“刘綎生擒岳凤父子”,朝廷遂急命刘綎解押岳凤父子进京。朝廷治罪,岳凤被分尸于市,其长子曩乌问斩。
至此,陇川宣抚司多氏家族国恨家仇终得以报,而岳凤,已经逍遥了10年之久。
明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叛贼岳凤借在自己二衙门设宴之时阴下毒手,让其长子曩乌用毒酒害死陇川宣抚司时任宣抚使多士宁,随后又袭击土司衙门,杀士宁妻女,并献“士宁母胡氏及亲族六百余人于缅酋莽应里,尽杀之,多氏之宗几尽。”岳凤又夺陇川宣抚司官印,公开投缅,卖国求荣。
多士宁,陇川宣抚司第七任宣抚使,多姓土司第八世祖。少年时久居腾冲,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对汉族地区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有深刻的认识。明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回陇袭职。多士宁执政25年,对陇川苦心经营,建树颇丰,改世袭的基层组织为委任的㽘头制,对㽘头颁发委任状,白纸黑字,加盖金印,要求要为人正直,办事公正,不能行私偏袒,不能勾心饶舌。同时,其在位时期“人们会把矿石练成碎银,碎银练成银锭,以金银作为货币流通。有银匠、金匠制作首饰用品,或自用,或卖给德昂族、景颇族”,多士宁被称为“引导人们走向富裕之路”的人。对佛教制度多士宁也加以改革。嘉靖三十二年,多士宁趁木邦老土司去世的机会,与木邦世子交涉,收回了父辈争袭时交由木邦宣慰司(今缅甸掸邦东北部)代管的原陇川宣抚司领地南卯江以北地区(即今瑞丽坝)。
岳凤的祖上是江西抚州人,在西南边境做生意而落足陇川,史料记载岳凤“多才,有智数”。多士宁就看中了岳凤的才华,聘请岳凤入陇川宣抚司当教读,取得多士宁的信任后,岳凤被升为幕僚,辅佐土司政务,兼任陇川宣抚司下属地区遮莫土司。岳凤升职后,广交三宣六慰土舍,表面讨好多士宁,暗地里却阴结党羽,不仅安置弟、侄等亲友于陇川,且岳凤还在坝尾建幕府衙门,排场非同,终日宾客满堂。多士宁还将自己的亲妹妹嫁与岳凤,岳凤以土司妹夫身份自以为得人心,又军政大权在握,便暗生篡权夺位之心。
缅甸东吁王朝兴起,缅酋莽应龙开始北扩,彼时的大明朝正是多事之秋,皇权衰微,阉党横行,东西厂猖獗,朝廷对西南管得松散,对缅势力的扩张采取姑息政策。当木邦因为明朝官吏盘剥而不能顺利承袭宣慰司一职愤而投缅之后,缅北很多土司开始蠢蠢欲动,而莽应龙也趁机招揽各部。多士宁侄子因不满多士宁世袭宣抚使职位而投奔莽应龙,多士宁担心侄子带缅兵入侵陇川,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前往缅甸摆古(今缅甸八莫)拜会莽应龙,至摆古,莽应龙试图招降多士宁,劝其叛国附缅。莽应龙告知多士宁,来缅的路程和时间方便快捷,而云南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不但贡期要排队,更可能是被卡在昆明,迟迟不得动身。而且,在云南能见到巡抚已经不错了,撑死了就是见到沐王府的人,他们的决定权有限,而缅甸则直接能见缅王本人,虽然双方实力不对等,但大明并不是说出兵就出兵,缅王可是说打你就马上打你,孰轻孰重一看便知,劝多士宁衡利弊,识时务。
多士宁少年时留居腾冲,深知祖国幅员辽阔,中央王朝兵将众多。他不仅不为诱降所动,反而宣扬国威,在莽应龙面前“聚米百余堆,比喻中国幅员之广大,指其中一堆,比喻云南仅是百分之一,再以米粒比喻缅甸所持不过是千分之一而已”。多士宁通过形象的比喻,正告莽应龙“诫勿妄动”,让莽应龙领略了中国边境土司维护国家统一时大义凛然的大国风范,使其扩展野心稍有收敛。
从摆古返回陇川时,多士宁在途中遇投缅的潞江宣抚使线贵,多士宁怒骂其负国启衅。进入陇川境,到蛮哈,见明朝驻蛮哈的驻兵较少,便与守备指挥方谧分析缅人将内侵的计划,而方谧默然,无言以对。
由于多士宁拒绝投缅,岳凤怀恨在心,便设计将多士宁杀害。多士宁死后,两子多忠、多孝尚幼,多士宁妻罕氏护印撑持衙门政务。
岳风派人送重金给莽应龙,并表示自己愿认莽应龙为义父,并且做内应,让莽应龙把势力扩展到陇川地区,染指三宣,莽应龙大喜,随即派军前往陇川。岳风一面召集数千人马,驻屯在麓川江东岸,宣称自己是为了防御缅军进攻,但其实偷偷地准备了酒肉准备犒赏抵达的缅军。
缅军入陇驻扎,罕氏知孤儿寡母无力抵抗,于是带上多忠、多孝往永昌投奔告急。罕氏祈求明朝发兵援助陇川,但云南当局只是要求罕氏带着陇川宣抚使的大印和两个儿子回陇川,并不准备发兵,罕氏只得失望而返。岳风见罕氏事不奏效而归,心中大悦,赶紧派人通知木邦罕拔,说罕氏去永昌是要以自己木邦女的身份和罕拔争夺木邦宣慰使的职位,自己愿意帮罕拔除掉这个祸害。罕拔马上派兵五千夜袭陇川,当时罕氏带着两个女儿逃到一片农田处,被贼兵砍断右臂而死,罕氏的两个儿子因岳风需以“挟天子令诸侯”,得以幸存。
在族人为多忠请得冠带继任之后,多忠又惨遭岳凤以重贿收买多忠护印哄氏侍从被杀害。多氏族人又拥立多孝,至此,岳凤明欺孤寡,拥兵持刀强取官印,公然篡权叛国。同时,岳风还抓了多士宁母亲胡氏以及其多氏宗族六百余人献给莽应龙处决,并屠杀多士宁旧部,以残酷手段彻底掌握了陇川权力,多氏家族因维护国家统一导致其宗族几乎灭门。
《神宗实录》有载,“陇川宣抚司逼近腾永,外捍诸夷,籍为内地藩屏,自宣抚多士宁物故,头目岳凤久蓄异谋”,“杀害士宁妻子,占据士宁爵士,假称传幼、传贤,攘执印牌勘合,法不容诛。”
公元 1581年,莽应龙死,其子莽应里继位,成为新的缅甸国王。莽应里继续扩张,叛贼岳凤为其带路。明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终于做出判断的大明朝廷命邓子龙、刘綎讨伐岳凤,平叛抗缅。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岳凤获罪,被分尸于市。同年,明朝廷派遣军队护送陇川第十任宣抚使多思顺继承陇川宣抚使职。多思顺守土尽责,受明朝廷嘉奖正三品服色,即“宗图册”所称“加衔宣慰司”,还因其万历年间顺宁土知府(今凤庆)叛乱时,多思顺选健锐五百,战象一只,差户宛驿姜宗孔、同知董大业督军征讨有功,获朝廷颁发“免死牌”,除叛国,父免二死,子免一死。
而多氏家族八世祖多士宁,以陇川宣抚司第七任宣抚使的身份,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拒绝投缅,甚至牺牲家族性命,让家族惨遭几乎灭门大祸,换取对国家的忠诚和领土完整,远见卓识和驰骋的爱国之心堪称边疆少数民族上层中的楷模。
陇川宣抚司首置于明正统九年(公元1444年),为滇西众土司之一,自首任宣抚使恭项始,至多永安结束,历时503年,期间“德馨边圉、镇守边陲”。陇川宣抚司领地范围最大时“东至芒市,南至木邦(今缅甸维新),西至干崖(今盈江县),北至南甸(今梁河县)”。至万历十二年,分陇川宣抚司同知住猛卯,副使住遮放,另立衙门,脱离陇川宣抚司管辖。
在古代中缅两国势力犬牙交错的滇缅边境地区,很多土司、山官、民族部落首领摇摆与中缅两国之间,而历代多氏土司即使在面对比中央王朝更优渥的条件,总是难能可贵地坚守立场心向家国,与中央王朝保持着良好的君臣关系。
万历三十五年,宣抚多安民因“守将索赂,背叛投缅”后缅甸迫于压力,将其送回,然多安民仍然占据蛮湾一带,负固不出,且“桀骜愈甚”。其弟多安靖深知朝廷任免土司就是为了国家统一和维护地方稳定,他毅然率军讨平安民的叛乱。安靖这种为维护国家大一统而顾全大局和大义灭亲的行为,正可谓“绝无从逆之念,且有讨贼之功,举其祖父故土而界之,天理人情,既安且顺。兵部尚书李化龙在万历三十九年,上滇南善后事宜时对其进行了高度评价:“多安靖,安民弟也,顾恋豢养,大义灭亲,遵令率所部同心讨贼,功有足录,以其父祖之故地而畀之,无疑矣。道光年间,宣抚司多廷侯,擒拿其郎舅“南甸滋事逆犯刀承绪”,被朝廷赏赐“三品顶带、花翎”。”
明朝末年大西军余部领袖孙可望试图招降陇川宣抚多安静时,他以“明朝三百载之德泽未泯.受朱室十七帝之恩荣甚深”为由而拒绝。
西风吹起,掩上门,在黄昏里独坐,长街之声不闻。隐隐约约又闻缅桂花香,四方之内漾开来,像漫过山岭的薄雾,像和风从琴弦里带来的夜曲,像朗照溪水的月色。又梦入故乡,土司衙门里那株缅桂花开得正恣肆,随着一阵微风香气缥缈不定与旁边的青柏遥相互望,和屋头瓦当缝隙处的狗尾巴草轻摇默语。
故园稳稳地,坐落在岁月深处,依旧用饱含深情的目光,凝望着边陲的山河星光。老屋深处的残垣断壁处,冒出许多绿意,树木泛绿,草叶泛绿,就连墙壁的青苔也换着新衣。祖先盖了威武庄严的老屋,把智慧刻在无言的墙壁上,砖瓦缝隙里,让家族后人闻听往事缓慢倾吐,其中生死离别,国恨家仇,自不必言说。
每逢春来,故园生出一茬一茬的绿。子子孙孙,余代无穷。岁月无声,故乡荒野挺拔,撑起山河日月,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
多国珍,笔名:相宛,民族:傣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