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冷得早,十一刚过没几日,便迎来了第一场雪。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清早时,雪停了,周百顺推开值班室的门,被初雪的味道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他袖着手,驼着背,打量了一眼太平间。一溜平房被雪严密地覆盖了,有几只麻雀,惊惊颤颤地踩在屋脊的雪上,惊惊乍乍地叫着。
一条水泥板铺成的小路,通向医院的后门,这就是连结太平间和医院的路,此时,已被雪覆盖了。守灵人周百顺袖了会手,用沌浊的目光又一次丈量了这条连结医院后门和太平间路的距离。迟缓地转身,摸起立在值班室墙角的扫把,雪在扫把两边褪去,露出水泥板本来的面目。
湿度让水泥板变得更加清冷坚硬,覆在水泥板上的雪在周百顺的眼前一寸寸地褪去。
天光又亮了一些,这条连通医院和太平间的路又呈现出本来的面目。周百顺踱到太平间门前,仔细地打扫着门前的雪,他的样子很小心,似乎怕惊醒睡在里面的人。在周百顺的感觉里,他一直认为里面的人,不是死了,而是睡在了那里。
自从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他的腰便再也挺不直了,辗转着找了一份守灵的工作。
没伤之前他在建筑工地干活,那会儿他觉得自己满身上下都是气力。一顿能吃八个馒头,外带两碗白菜豆腐汤。到下次开饭时,他仍觉得饥肠辘辘。那会,他就感叹,自己的肠胃像一个无底洞,天天填也填不满。他所有的欲望就是填自己的肠胃。一天三次,周而往复,每次填肚子,都如同第一次。年近四十的人,被称为壮年,长年累月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他浑身精瘦,没有一块多余的肉,汗水一层层凝结在浑身上下的肉上,形成了一层硬硬的壳。无论怎么洗刷自己,那壳还在,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自从他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不仅伤了腰脊,连同身上那层壳也离他而去了。没了那层壳的保护,人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先是唇上的胡须变得柔顺了,原本密实的头发也松软下来,人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守护着医院的太平间,每天迎来一群又一群哭哭啼啼的人们,把亲人送到这里,三天后,又哀嚎着把冻僵成冰人的亲人从太平间里接走,拉到殡仪馆去火化。
民间的风俗,要让逝者在太平间里驻守三天,好去分辨寻找回家的路,去了殡仪馆,逝者就真的走了。回家的路有多长,有多难寻,只有逝者知晓了。
起初的日子里,守灵人周百顺整日里面对哀伤的逝者亲人,他被这种氛围浸染着不能自拔,仿佛逝者就是他的亲人,心里一直潮湿着,还没干爽,又来了下一拨哀嚎的人群。潮湿的情绪让周百顺很难适应,有许多个夜晚他蒙着被子也哀嚎地哭,不知哭自己还是那些逝者。总之,他哭了一场又一场,情绪似乎才有所好转。
从那以后,他只要心里潮湿得不行,都要蒙着被子大哭一场。心里的潮湿就淌在枕头上被窝里,渐渐地他心里干爽起来,也平静下来。再见到逝者和哀嚎的人们,似乎与己无关了。他认真地为逝者登记,寻找空位置,这种状态就是一份工作,就像旅馆里前台的服务员,登记房间床铺,再发钥匙牌。
他刚到这家医院太平间时,他接老胡的班。老胡看样子有七十多岁了。腿脚已明显不利索了,走起路来像打摆子。是守灵人老胡退休,他才有机会接老胡的班。接老胡班时,老胡把一个厚厚的登记本放在他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又歪歪扭扭地写满了老胡的字,逝者姓名和太平间里的“床”号。所谓的床号,就是一个个冷冻的格子间,格子间都有编号,就像一个又一个旅馆的房间。除了厚厚的登记本,还有两把叮当作响的钥匙。两把钥匙分管两道门,一个门是大门,打开大门是一个像房间一样的地方,逝者的亲人们站在这里完成对亲人的交接。另外一把就是太平间的房门了。里面没有窗,但有充足的冷气,冷气通过管道咝咝地吹进来,在太平间和尸体间弥漫。
老胡把记录本和两把钥匙推给他,就算完成了交接。老胡用一双浊沌的目光望定他,指着太平间的门道:人呢,死和活就隔了一扇门。
他怕冷似的站在太平间门外,弓着的腰努力地挺直一些,详细认真地望着老胡。老胡是张麻脸,每个坑里都干瘪着,老胡就干瘪地道:我走了,下次见到我时,别忘了给我留个好位置。
老胡四肢僵硬着,跳舞似的从他眼前离开,走过水泥板路,穿过医院的后门,在医院的前门是接老胡回家的儿女。儿女们忌讳太平间,他们只肯在医院的前院等老胡。
老胡跳皮影似的在他眼前消失,没再回头。当时他以为老胡就是句玩笑话,以为送走老胡再也见不到这个麻脸老人了。两年后的一个清晨,一群人把老胡送到了这里,当时他只顾低头登记逝者姓名和逝者亲人的姓名和电话了。他听一个中年男人说了句:咱爸又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再看床上被白布盖着的逝者,他把格子间的牌交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回身就冲送行的亲人说:爸对这里熟悉,不用咱们照顾了,走吧。
亲人们低着头,黙着声,转身离去。
他拿过笔记本,看到逝者的名字叫胡有发。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老胡的名字。他掀开床上盖在胡有发身上的白床单,他又一次看到了老胡那张麻脸。这张脸比两年前消瘦了许多,麻坑更加干瘪了。他默然地把老胡推到里间,咝咝啦啦的冷气让整个房间阴气森森。他找到那个空格子,把老胡安顿进去,随着格子间恢复原位,老胡只露出一双脚。呆了半晌,他一步步走出太平间的门,背靠着那扇门,他又想起老胡说过的那句话:活人和死人就隔着一扇门。
那会儿他心里已不再潮湿,他一步步离开太平间的门,向值班室走去,身后一直觉得有老胡的目光跟随着自己。他浑身上下,冷一阵热一阵的。
那天夜里,他“见”到了老胡,似梦非梦。夜里,他起了一次夜,刚躺下,就发现老胡坐在他的床头,像活着时一样,平静地望着他。他望着坐在床头的老胡并没有惊讶,只觉得老胡就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老胡就说:那啥,我这就要走了,憋了一肚子话,不找人唠唠,走了都不干净。
他坐起来,点了支烟,想了想从烟盒里又抽出支烟递给老胡。老胡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听老胡唠叨。
老胡养了三个儿子,老大四十多了,老疙瘩也快三十了。老伴过世得早,是他一个老光棍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五十多岁那会,想找个老伴,互相有个照应,已看好了一位,那女人四十出头,丈夫出车祸被车轧死了,拖着两个孩子。好在出车祸后,人家赔偿了几个钱,拉扯两个孩子并没有困难,就缺一个知冷知热的老伴。女人对他也有意思,当时老大大学刚毕业,他就找老大商量,老大几天没有理他。后来,他就特意做了几个菜,买了瓶酒,和老大喝酒,喝完酒后他又一次提出找老伴的事。老大这回开腔了,老大说:爹,那啥,你非要找我也管不了你,但以后养老送终的事,你就别找我们哥几个了。老胡当时听了老大的话心里很难受,也沉默了好几天,心里一直合计着老大的话。那会儿老二高中就要毕业了,老三正上着初中。女人的孩子,一个上着初中,另一个上着小学。老胡思来想去,觉着要是两人结合在一起,这前一窝后一块地属实不好整。他下定决心,离开那个女人。两人分手时,女人抱着老胡的肩膀还哭了一鼻子,湿了他半个肩膀头。五十出头的老胡,已经是个理智的中年男人了,最后还是硬下心,离开了那个女人。
不久,那个女人又找了一个离异男人,从他们居住的小区搬走了。搬走那天,老胡去帮忙装车。车装好了,女人上了车,狠狠地看了眼老胡,很平静地说了句:再见。从那以后,老胡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梦里倒是出现过两回,很飘渺。
又过了几年,老胡就退休了,那会儿三个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老大结了婚,都生孩子了,老二结婚不久,正准备要孩子,老三正在恋爱。
三个孩子大了,老胡一晃就到了六十岁,六十岁的老胡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了,油干了,灯还没尽。老三正谈恋爱,这结婚的事,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家里的房子,老大搬出去另住了,老二刚结婚不久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和他住在一起。老三很少回来,住单位宿舍。面对新婚不久的老二,老胡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睡早起早都不合适。后来通过人介绍,就来到了这家医院的太平间,做了一名守灵人。天天吃住在太平间的值班室里,起初还经常回家去看看,因为他的工作,亲人对他有忌讳,他回去,家人当着他的面不好说什么。他一走,家人就开始彻底打扫卫生,只要他碰过的东西,都要消毒处理。他再回家时,他从亲人的脸色中看出了端详,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守灵人一干又是十几年,老大的儿子都上高中了,老三的孩子也上了小学。老胡终于退休了。他回到家里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他从太平间回家后,老大召集两个兄弟开了一次会,研究他的去处。研究来商量去,最后得出一个方案,就是老胡在三个孩子中间轮流住,每家一个月。
从那时开始,老胡就在三个孩子中间漂泊起来,这个家刚住热,又轮到了下个儿子家,转来搬去的,老胡成为了一名流浪汉。不论住在谁家,他都成了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外人。老胡七十多岁了,腿脚不便了,但脑子不糊涂,眼神不济,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老胡就越发沉默了。他经常想起三个孩子小的时候,有一口好吃的都给三个孩子吃,怕孩子冷了热了。那会儿,老胡最大的念想就是盼三个孩子都有出息,子贵父荣。他要脸上有光,隐隐地想到自己的晚年,孩子出息了,自己的晚年还会差么?那会儿期盼三个孩子长大成人,成了老胡壮年时唯一的念想。
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受到了晚年的尴尬,在亲人眼里,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多余的人,还有什么念想。老胡想到了老伴,老伴离开他有许多年了,老伴是患癌去世的,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晚了,两个胸都被切除了,但还是没能保住命。老伴离开时,拉着他的手,他发现老伴的手冰冷,还硬。老伴就说:我要走了,不能和你一起照看三个孩子了,以后无论多难,你要把孩子带大成人……老胡冲老伴硬硬地点了头,用力握了老伴的手。老伴的手在他手里越来越凉了。老伴终于走了,在后来拉扯孩子的岁月中,他体会到既当爹又当娘的不易。但老伴的话一直是他的支柱,再苦再难他也要把孩子拉扯着长大成人。孩子终于长大了,也成人了,他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生无可恋的老胡,自己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从老大家里,又轮到了老二家。刚进门,把铺盖卷放到床上,他一头扎在了床下,后来医生说:老胡脑内大面积出血,脑栓多处形成,这是老胡的死因。
老二住在五楼,没有电梯,他背着铺盖爬了半个多小时的楼梯才爬到楼上。然后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此时的老胡就坐在周百顺的床头,面对面和老胡相向而坐。老胡叹了口气,此时的老胡很平静。他简明扼要地叙说着自己,似乎在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老胡叹完气之后,望着周百顺:这些话在我肚子里憋久了,平时没个人说这些。如今回到熟悉的太平间,又碰到了熟人,就唠唠,唠完了,肚子里就松快了。别的啥也没啥了。
他默然地听着老胡的絮叨,就像面对一个老伙计。他又给自己续上一支烟,烟头明明灭灭地在眼前燃着。半晌,他说:老伙计,让我为你做点啥?
老胡摇摇头:人到这时了,还用啥,啥也不用了。我只想留给你一句话,人活着时呀,就对自己好点,别跟自己过不去。那啥,你歇着吧,我走了。
老胡立起身,轻飘飘地从门里“挤”了出去。
他又躺在床上,迷糊着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如期醒来,仍清醒地记得昨晚的事,但他却想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见过老胡。
他拿起太平间的钥匙,踱到太平间,打开门,走到放着老胡的格子面前,从格子里把老胡拉出来,掀开盖在老胡身上的白床单。老胡的一张脸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冷气的作用让老胡的脸蒙上了一层白霜。老胡的样子依旧安详如初。他缓缓地为老胡再次盖上白床单,又把老胡小心着安顿在格子间里。他走出太平间,关上门那一刻,自己和冷气隔离了。他站在阳光下,冲着初升的太阳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又重新回到了现实,可昨晚发生的事,依稀如旧。
梦与现实就在他心里纠结了,老胡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依然如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回头又看了一次太平间的门,老胡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蹲下身,又点了支烟。他要捋捋自己的思路。
摘自《守望》,石钟山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